日前,沪上青年诗人、学者张定浩来乐,在“乐清文苑”可楼做了题为“修辞立其诚与诗言志”的专题讲座这也是“文学与乐清”系列活动的第二期活动讲座上,张定浩从“修辞”“其”“城”和“志”等词语入题,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对于诗歌而言,最低和最高的要求都应该是诚实读诗,懂诗,可以使人开阔眼界、健全心智精彩讲座引来听众阵阵掌声张定浩系著名诗人、评论家,复旦大学文学硕士,现为《上海文化》副主编,著有《孟子选读》、随笔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评论集《批评的准备》《职业的和业余的小说家》等。
“修辞”抵制语言腐败“修辞立其诚”现在已经被说得很多了,那么谈谈它的源头就很有必要它来自《易经》乾卦第三爻的爻辞,“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然后孔子在“文言”里解释,子曰:“君子进德修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就《易经》而言,乾卦的是六爻都是阳爻,一般六爻的初爻像是一个年轻少年,慢慢地成长,那么九三相当于一个中年人的状态,所以“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的文言解释里面,说“君子进德修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因此孔颖达在《正义》里称:“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进德修业就是德行和事业的两个方面,作为君子,就要在这两方面共同成长。
在德行上要做到忠信,这个容易理解那么在事业方面用修辞立其诚解释,宽泛的理解应该就是安居乐业也就是说人到中年,他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标准是安居乐业由此可见,修辞立其诚不是文人那些简简单单的事情,不是一个简单的学者或者写作者要做的事情,它其实是对一个人的基本要求,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以达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安心,能够安身立命。
具体来讲,修辞这个词现在慢慢地演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大概从南宋开始,当时流行的理学会对修辞这个词比较排斥,虽然也是个古词,但理学家更加喜欢修行,他们会把修辞当作一种修饰,就是粉饰的意思,那么这样的概念也慢慢影响到了我们,到了现代汉语,对修辞概念也是一个相对贬义的。
之所以强调修辞是一个古词,是因为它本来是一个非常刚健有力的词如果从西方文化的角度来看,修辞一次在中世纪就出现了,西班牙学者伊西多尔在公元七世纪写出了欧洲著名的百科全书《词源》,在书中正式提出了七门学科:文法、修辞学、辩证法、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其中前面三科称为“三学”,后面四科归为一类,称为“四学”,统称“七艺”。
“七艺”的提法有点像汉文化儒家提倡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书艺就包含了修辞的内容从伊西多尔的角度来讲,这七门艺术是可以让人抵达某种自由的很多的技艺,很多的工作是让你变得受奴役受束缚,但是这七门技艺在中世纪的西方人看来,是让人获得自由的。
反观我们的经典《诗经》,会发现修辞的地位也是非常高的,在《诗经》里,修辞不是我们语文教学里面的修辞了,不是在所谓的作文里用一些很漂亮的修辞语那么为什么修辞这么重要?因为语言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具实际上我们的语言一直在一种腐败当中,所谓的指鹿为马,这样的情节一直发生在我们的语言当中。
张维迎有篇流传颇广的文章叫《语言腐败导致道德堕落》,里面就谈语言腐败他引用奥威尔的《1984》,说书中的真理部,其实是负责炮制的一些虚假的好人,还有和平部,是为了负责发动战争的类似这样就是语言腐败,一个很好的词,一个有价值的词,被不停地改动意思,转化成另外一个意思。
这种语言腐败,它对人心智的磨损,会超越于其他物质性质的腐败在这种程度上,我们会发现一个写作者的任务,它就要变成有力量的写作者,因为写作者就是使用语言的人,它不仅仅是一个书斋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和时代的关系,他要对谁发言的方式,通过他对语言的选择和采用,会慢慢地产生自己的影响。
一个写作者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小说,他跟时代如果发生某种关系,他一定是通过他选择每个词语,他选择一个最恰当的词语,在这样的选择当中,他和周围的人就保持了距离,他和这个时代的一种意识形态就产生了一种对抗性,而这种对抗性会慢慢的影响他的读者。
这样的东西是有力量的存在这也就是说其实所有的语言磁和物之间本来有一个一一对应的关系,每个词语背后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物质物物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种可以指鹿为马的存在一个写作者乃至如果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他一旦意识到词与物之间这种坚实的对应关系,我觉得他的生活或者他对生活的信心、信念都会有所提升。
比如说海子的《姐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在海子的诗里,德令哈诗歌新的城市,甚至说只是一个词语,这个城市是一个完全从他的纸上重新诞生的一个城市,是从三个字里面诞生了一个新的城市,这样的一个信念,他给予读者的东西会非常多,所以在这个层面上面,修辞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东西,可以用来对抗词语的腐败。
从这角度看,修辞不再是一种简单的粉饰,它首先要抵达的就是确定性在词与物之间建立某种确定的要求你看见了什么?你想到了什么?然后表达出来,再被另外一个人接收到而在表达和转述之间,可能会造成阻碍而一个好的写作者,会尽量要消除这样的阻碍,他要让自己的洞见准确地表达出来,让另外一个人准确接收到,哪怕是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另外一个时代的人、不同语言的人,都能接收到他的包含着一个完整形式下的洞见。
如果回到《易经》乾卦九三,回到一个中年人的状态,他必将面对无数人生当中可以讲述的和不可讲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在某一刻他会把它变成诗,或者当他遇到这么一行诗的时候,他会有所感动,这是诗歌所谓的修辞可以带给我们的东西。
其实很多好事都是慢慢的琢磨写诗和任何的记忆都一样,它是一件艰难的工作,是一个修辞的练习,是一个奇异的练习还有就是发明发明永远不是一种简单的原创,所有的创造和发明都是在传统和个人才能的一种交汇当中去呈现出来的,所以很多的词是被重新发明和擦亮。
海子有一句诗叫做“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完全是一句陈腐的话,我们在每个婚礼上面都可能听到一个司仪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在一个诗人的诗句里面,它又重新被擦亮这种擦亮不是他本身这一句诗造成的,是跟他跟上下文之间的关系。
他是跟愿爱情保持一生之间的某种对冲关系造成的“立其诚”是回返万物再来说说“立其诚”,这个“诚”字是什么?诚字最基本的意思,类似于忠厚老实,坦白从宽但是写作或者写作诗歌,是一件虚构的性格,他是在虚构和整理一段情感,而不是完全的坦露和宣泄一段情感。
王尔德有一句话,说所有的坏诗都是真情实感造成的话外的意思是,有了真心实感并不能造就一首好诗,但是这个锅不能让诚这个字来担责任,反而是我们自己对诚的理解不透彻,这个字被我们简单化了在古代汉语里面,诚不仅仅是所谓的诚实,不仅仅是一个主观的态度,不是一个人企图要说一句好话,而是说他抵达了某种如其所示的东西。
他抵达了万物的承载正如《中庸》里说的:“诚者,天之道;物之终始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万事万物都是诚当中的一块石头,它就是如其所是的存在一个小孩子在上幼儿园之前都不太会说假话的,在万物身上思考,在一棵树和一一个空气里面思考,而且同时在一个小孩子身上思考,是一个不断地去回返的过程。
回返万物是如期所是的呈现,也就是在这里面诚这个词本身即带有主观性,它同时也包含了客观就是这个事物本身的样子,如其所示的呈现,这对于写作也是特别重要的如果从西方的文学理论术语里面就是一个诚与真的关系那么在中文里面可能它与真诚和真理乃至于真实都可以融汇到一个词,就是成这个字里面去。
这里面的准确,首先是尽力获得事物的本来面貌,但是其次这个事物的本来没有跟你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个诚就是它最后还是要回到一个主观上,你说的东西是你所相信的东西只有在这样的主体和客体不停的动荡当中,一个人才能够拓展姿势,否则你读过100本书,读过1000本书,你可能读到的只是你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读经典,还有一定要同时读很多的解释,就是经典与解释之间的一个对应关系就像我们读诗经或者读古诗,你如果只是读原文,你可能读了很多,你读到的只是自己本来知道的东西,你从里面发现的是自己原来自己就有的东西,而只有你读一代一代那些更杰出的解释者的话,你参与到这样的一个对话当中去,你倾听,你不是倾听各种各样的声音,慢慢地你会拓展自我,你的自我被一点点地提升。
所以批评不仅仅是一个勇气的事情,它不仅是一个自我有求,我知道这东西坏,我有勇气说出来,首先是一个能力问题,是你有能力抵达准确的万物对象,批评对象原来的面目所以在这里面自我是一个慢慢形成的,是一个在你在写作乃至阅读当中不停地形成的,它不是一个坚固的或者说密封的东西,他是你不停地回归到一个东西上面去,所以在这里面涉及到一个虚构的力量,写作的人有时候会很自卑,觉得虚构是没有力量的,大家都要看非虚构的书,都要写非虚构的东西,觉得那东西才是事实才是力量。
但是虚构如果从修辞立其诚的角度来讲,应该会觉得虚构也是同样的力量《史记》里有个故事,讲的是战国时期齐人鲁仲连,他帮助田单打败了燕将军,田单向齐王推荐,给鲁仲连加官进爵鲁仲连说:“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大意就是宁愿自己穷呆着,不愿折节求富贵,跑到东海上笑傲江湖去了。
为此魏安厘王与子顺(孔子孙)有段对话,魏王说鲁仲连做作,子顺说:人都做作,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惯成自然做作着不知不觉就成了圣人了子顺的意思很直接,就是说每个人都是在做作当中,每个人都是在不停地修饰自己,调整自己的过程当中,不存在一个完全朴素的状态。
那么自古以来的君子,他们一直在这样的虚构状态里吗?他们其实是照着一个良好的愿望、良好的心愿去规训自己,让自己慢慢地成为一个君子,而不是所谓的伪君子真正的君子,是古文里面说“上不愧于屋漏”,是一个“慎独”的状态。
所谓慎独就是一人在房间里,只有天在看着你,在这种孤独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坚持你的某些东西其实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在这样的状况当中,每个写作者可能都是孤独的在一个房间里坐着,他在虚构的一段东西,但是他要做到慎独或者说上不愧于屋漏,他看着天空那一块绿光或者是一束光线,他觉得无愧于这些东西,在这样漫长的关系当中,它慢慢地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或者我们古文里面所说的君子。
“诗言志”可调伏其心旧时有一句谈诗的话,就是“诗言志”那么,“志”是什么?“志”在古时有三义:一是志向,关乎政教和未来,如《论语》中颜渊、子路和孔子各言其志,勿论小大,都是怀抱天下;二是识记,与历史、记忆有关,如艺文志、地方志,是这个世界已经发生和存在过的事情;但还有不太为人提及的,在我看来最为重要的一层意思,那就是“心之所存”,是一个人内心此时此刻深藏的想法。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以算是言志的好典型士心为志,读书人的心是志但这个志是放纵的,外发的,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一旦这个志发言为诗,则要注意收敛,所以诗又通“持”如果没有控制,一味放纵,气就散了,志的表达也就失去了浑厚之感。
这样来看陶渊明上面的两句诗,就觉得收敛得极好,以至于几乎辨认不出其中包含的深心但这份深心用收敛的方式传达给我们,我们也用相应的仔细阅读领会了之后,能感受到沉雄回环的力量,比直接说出这层意思多了些什么这多出些什么,是我们最郑重的收获。
“悠然见南山”,还有一个总让人津津乐道的公案,就是这句另有版本又写作“悠然望南山”有的人说“见”字好,有的人则说“望”字好,更有学者则力图证明“见”字是后人誊抄时的修改版,代表后世的审美观在我看来,且不说这些证明中有多少附会和想象的成分,单就这个“见”和“望”的字词选择而言,其本身虽堪寻味,但更为重要的,还是见和望的对象,是一个诗人最终见到或望到了什么,是他的心事在哪里。
在一首诗中,那个写诗的人在哪里,他看到了什么,这个会比他在某个瞬间选取什么姿态更为重要在中国古典理想中,最好的艺术品始终是人至少在汉魏以前,一个写诗者,是不会以一个诗人或文辞创造者的身份而自得的,他们写诗大多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退而求其次,是“静言思之”,用文字调伏其心。
《诗经·卫风·硕人》里有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除了最后两句,前面的句子近代还颇招来些嘲笑——手像茅草芽,皮肤像油脂,脖子像天牛的幼虫,牙齿像瓠瓜子,类似蝉的方额头,蚕蛾触角样的眉毛,哪里美了?嘲笑的人大概忘记了,这些比拟跟当时人的日常有关,他们熟悉这些事物,用来比喻也觉得切身,人人可以领会。
我们无法领会古典诗歌里的这些美,很可能是我们对自然事物的感知退化了比如凝脂这个比方,笺释中经常说是形容皮肤白,其实凝练的油脂因为没有间隙,还有紧致的意思,这个比喻里含着对女性年轻的赞美这也是为什么说,谈论古典诗歌要具体化,要具体到一个一个时代、一首首诗乃至一个个字词上去,不能一以概之。
唯有具体,才能切身,也才谈得上所谓的学问严羽《沧浪诗话》里有名的句子:“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我们今天的诗人常常会津津乐道于此,却忘了这只是原文里的半截话,后面还有半截话作为补充:“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
此得力于后天者,学力也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两者均不可废有才而无学,是绝代佳人唱《莲花落》也;有学而无才,是长安乞儿着宫锦袍也”具体到读古诗,还有个更好玩的地方,就是可以借此理解更多人的情感,从而在参差错落的情感系统里把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想清楚,进而认知自己的内心。
如果把这更多人的情感把玩熟悉,我们也会把自己置身的这个社会的情感系统看得更清楚一点《论语》上有一段对话: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引用的这段诗,出自《诗经·卫风·淇奥》师徒二人的对话非常精妙,一层一层深入,到子贡引诗,似乎问答有力尽的样子了,没想到孔子又翻出一层,说出了学诗的一条总原则,“告诸往而知来者”对我们来说,学习古诗,不是为了走向过去,而是知道来者,这,或许也是学习一切好作品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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